金宇澄
金宇澄,《上海文学》执行主编,近年以长篇小说《繁花》惊艳海峡两岸,另著有散文集《洗牌年代》、传记作品《回望》;傅月庵,曾任台湾远流出版公司总编辑,副业写作,目前主事“扫叶工房”,践行“小农出版”。
网络昵称,金为“老猫”,傅为“鱼头”,皆有“编者/作者”双重身份的金傅二人来了一番“猫鱼对谈”。在对谈的下半场,“猫鱼”共话《繁花》创作的来龙去脉,追踪沪台双城记。
一个女人,无意中受孕,一切只有让路
鱼头:我们直接跳讲《繁花》,这小说从无到有,已为当代传奇。据说是在网络聊天聊出来的,初始也没想写成小说,随缘而行,缘溪而行,忽逢桃花林,然后就花开花艳花满天了。我推测这里边当有“编者金宇澄”跟“作者金宇澄”的一番角力搏斗才对吧,大概是到哪个时候,作者战胜编者,让你觉得可以写成小说?或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部小说的成功,“编者金宇澄”扮演了何种角色?
老猫:偶然进入网络,换一副脑子,网名“独上阁楼”——我立刻成了陌生人,无忧无虑,灵魂出窍,写几百字,网民就来搭讪,点赞,也就天天去写,不觉得写文章,是穷聊天,自言自语,一直写到触及本书的开头,有个上海人卖大闸蟹,一路写进去,无法脱身。
根本不觉得自家是个编者、或面壁写长篇的作者,认为加入了一种娱乐聚会,只讲闲话,与职业根本无关的。等后来意识到这种聊天,会是一部书稿?人已经热情高涨,无可犹豫。
一旦发现这些文字像小说,便懂得仔细做人物表、做结构,按部就班写下去的重要,这是编者、作者的行业敏感。
等于一个女人,无意中受孕,一切只有让路,日夜颠倒,神志恍惚,其他事都没兴趣,心神不定,上班有点空,立刻溜回来写,到成都出差,也要写,计算机坏了,天没亮赶到网吧里,不写不行,这样半年多,完成《繁花》初稿。
金宇澄《繁花》修改初稿阶段,编者、作者经验,更起到了决定的作用,如何来强调文本、语言特质,加强话本式语态,加入了大量“鸳鸯蝴蝶”词汇:明眸善睐,低鬟一笑……加进繁体字,人物如果读旧书、引旧诗,都采用繁体(鱼头按:台湾繁体版看不到此一独到巧思,可惜了),心里明白我这种想法,现在根本没人会想到,会去做,这一批旧文学元素,早判了死刑,民国初年就已经宣判,是腐朽没落的中文旧传统。在编者的位置上,从没看到有这样的小说企图,而历史却常常需要这样的回旋,旧东西再拿出来,常常变宝贝。西方文论也这样讲:作者一旦感觉无力,要到传统中寻找力量。
鱼头:不只作者,编者也是。我的经验,有时候书编不出来,使不上力,我常会把家里的这本那本旧书、旧杂志拿起来翻,尤其1930年代上海、东京出版的老文学书,看看封面看看版式,看看编排手法,脑子往往便浮现新点子。
“旧”是“新”的根基,两者应是“连续”而非“断裂”。“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海峡两岸如今应该都能深刻体认这件事了:没有传统,不重视传统,是不可能有所谓“文化创意”的。
《繁花》能横扫千军,把华人重要文学奖项几乎得个净光,我想,很大的一个原因或即它跟传统(我不是指内容)是连续的,无须做作张致,特别摆设,便自然流露。光是所使用的沪语,那就明摆着一种“过去”,这种过去,绝非腐朽,而是活蹦乱跳的某种民间活力,哀而不怨,那不是任何政治力所能瓦解、扫荡的。把这种“过去”写了出来,让人很容易便起到共鸣,小说也就畅销了。
但也不免想问:接下来怎么办?原来仅想打家劫舍,没想到搞出一个江山。获得这么多奖,世俗名利接踵而至,如今还能依然故我,搞自己喜欢的,写自己想写的就好吗?
老猫:鱼头过誉,《繁花》确实赢得一些读者,获得不少评论,但是这事出自偶然,我理该满足了。网上读者议论——“《繁花》可以做老金枕头了。”意思是,我写了它,可以休矣,可以死了,死而无憾。
总结此书,是我碰到一种久违的幸运,无意中发觉了书里两个人,一来一回,密集对话,文字一大块一大块,觉得很好玩,因此不间断地写了,比如把几件事、几个月的事、某个人自言自语一生坎坷,写一整块,几千字不分行,即使网友抱怨“看得眼睛痛”,请我分行,请不要挤在一起,也不理睬。结果人家仔细为我分了行,发到了网上,也不理会。
我心里晓得,现在读者完全习惯了西式“另起一行”、因此深感不适,而我现在需要一意孤行,这个写法之少见,我不能让它溜走。写小说,抓到了一种适合自己的样式,是很难的。写小说都清楚,抓这一条鱼往往很滑,等于抓到了一种自我的特征,这方面西方文学更讲究,形式、文本个性,福克纳不喜欢标点,连续几页不分行……包括语感的“大民族语言的小民族化”,包括我背离普通话书面语,改良南方方言、做许多细部实验等等,都是编者的职业敏感,让我晓得,面对“同质化”的惯性,在没人注意文体、语言的年代,我要抓紧它,一意孤行。
《繁花》的英译者陶忘机这样做当然是苦了译者的,《繁花》英文版由美国汉学家陶忘机(John Balcom)先生译,最近他几乎每天来信,问很多方言的麻烦。没办法,注重方言,是我做编者三十年来,经常对作者提的要求。湖南小说家田耳曾对我说:“很多年前,金老师就这样讲过,金老师知道我当时心里想什么?”我说不知道。“我心里想,金老师你讲得那么多、那么复杂,那么你写一个给我看看啊?等后来看到了《繁花》,我无话可说了。”
鱼头问我以后怎样,我不知道。文学应该讲究语言、语感,能不能翻译是另一回事,对华文作者读者来说,方言确实比标准书面语更有个性。我至今仍然是一个编者,《繁花》只提出了一种样本,一种写作可能——接下来我怎么会按一般作家的样子,从此写个不停?小说是偶然中产生的,那我要等待下一个偶然。
个人的私生活,一旦绽露,就有惊人魅力和连锁反应
鱼头:“道假诸缘,复需时熟”,瓜熟蒂落——或说偶然得之——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但真也就得靠写个不停,树要日日长,才有瓜熟蒂落的“偶然”。讲讲散文吧。散文创作的实验性当没小说这么高,可我看你的散文,也都有小说的影子。或者说,你天生就是讲故事的人,让人乐意倾着耳朵注意听。网络上可看到你写的许多文章,却未必都选入《洗牌年代》这本书里?你是编者,选文时想必你已自觉或不自觉编过一次了吧?所根据的是什么呢?你对散文的期待又是什么呢?
老猫:可以随便,需要言之有物。所言之物是什么,特别的内容吗,我感觉“看见”很重要,细节场景看得见,博尔赫斯,他是亮光、声音、气味更强烈?真是不好回答。
我是靠画面推动的,觉得画面和画面之间,才是文字的链接,也更能打动我,借这个办法,筛选过去那种碎片……会带过来内容,一切都由它带来。
细节也极重要,比如今天看到网上信息“上海老洋房每平米高达四十万”、“全市独幢老洋房五千幢,可交易者仅占一成”,于是看下去,忽然出现“乌鲁木齐路‘水晶宫’,总价1.5亿成交”。啊呀,这三字,搬到1966年小青年散发的“文革”传单上,就是如雷贯耳!
乌鲁木齐路“水晶宫”那时上海开膛破肚,传闻蜂起,不少中小学生,上午辛勤记录种种“大字报”,下午刻蜡纸、印传单,晚上拿到南京路卖,一分钱一张,卖完上馆子。这些传单里,就有“徐汇区发现资产阶级腐朽淫秽铁证,‘水晶宫’难逃革命群众火眼金睛”大字标题,所指正是五十年后今天,网上报导的“水晶宫”;这幢洋房的大卧室,上下左右,据说全部贴了巨镜,等于一张大床浮在空中,全上海工人阶级,男女老少,都有权走进去“参观批判”,谁都可以大摇大摆进洋房,真是奇观。朝朝暮暮、灯火通明,参观一个隐蔽的,豪华无比联想无限的私人卧室,这些蜂拥而至的男女老少革命者场面,尤其是一种极大的奇观。
上海话“门槛踏穿”,人人都可以踏进水晶宫,就这样成为当时上海最有名的、最人声鼎沸的大聚会场所。主人早就失踪,表明个人的私生活,种种大大小小的生活秘密,超过了一般的想象,一旦绽露,就有惊人魅力和连锁反应。
散文如果除去网上标题,有后续,有无限细化,或只是这几句展开,才有可读的空间。我一直这样认为,作者并不是神,不可能囊括世界所有,把自己所知道的那点局部写出来,是真正应该做的老实事情。
最显眼的隔阂,是繁、简字体的隔阂
鱼头:《洗牌年代》的“洗牌”,所指当是“文革”后期知青上山下乡,南北大洗牌的种种往事。与杨绛先生的“洗澡”两字有异曲同工之意。台湾版增加了不少篇幅,而取其中一篇,改名《我们并不知道》,寓意又变,当是指台湾读者并不知道、彼岸的这一段时代往事。这样的改变,自有因地制宜的意义,却也显现两岸之间不同的历史发展所造成的某种亟待打破的隔阂。关于这一点,尤其“台湾”这一似近若远的地方,不知你的看法如何?尤其你也曾“登台”过之后。
金宇澄《我们并不知道》老猫:五月份在复旦大学遇到李昂,想到了她写的小说《杀夫》,在大陆文学圈曾经红极一时,也是直到最近,读陈定山《春申旧闻》,才清楚这部小说的原型,是发生在日占时期上海新闸路酱园弄的一起凶案:“詹周氏杀夫”。李昂和陈定山,都是在台湾写了上海的文字,两地联系如此紧密,这类例子很多很多了,对于过去,我们烂熟于胸。
两岸的如今,尤其互联网功效,越来越通晓,但还是古人讲的橘生南北,“其味不同, 水土异也”。记得去年参加“印刻文学赏”讨论,除我之外,是杨照、朱天心、苏伟贞、骆以军四位评委,大家谈论很愉快,也显露一些差异。我记得当时备选的几部自认新颖的台湾小说,都被四位评委判了死刑,认为这些都是台湾的常见写作套路,而他们提出的几部特别的大陆作品,我的认定也一样,是大陆过于常见的、甚至已写滥了的样式了……我们交流频繁,也一直显露一种隔阂或差异,很正常,或是更有意味。隔阂和差异,包括一些大话题,更多还是在一种依赖水土的、形成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的有趣方面。橘子还是橘子,内里滋味仍然不同。
陈定山《春申旧闻》《春申旧闻续》《春申续闻》有了对比,才更有心得,记得二十年前,我曾在位于苏州的某台企宾馆里住过一晚,那时情况和现在比较,真不太一样,宾馆座落在一个四周围有高墙铁丝网的建筑群落里,当地人称“小台湾”,走进了大门,就像到了台湾那样,里面有台式宿舍、食堂、小饭店、便利店,洗衣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走来走去,都是台湾男女,小孩,包括抱小孩的阿婆,都来自台湾,仿佛空气也改变了,充满了台湾的味道。
生活方式是最易打通的,比如这本书中写的青年时代,上海人是根本不吃生菜的,迁到东北发现,夏天常见的东北菜,是生洋葱、生卷心菜丝凉拌的“拉皮”,田里采一个大青椒,当地老乡擦两下就当苹果啃了。上海人深感不可思议。当地种植的几百公顷大豆,是等枯黄后收割,而上海人常常摘了一铁桶青毛豆,到马厩抓一把盐,就煮了吃。东北老乡气愤道:你们在破坏革命生产!你们到底是人?还是牲口啊?真好玩。吃的隔阂,毕竟最容易消除,一天要吃几趟,有了交流比较,双方很快接纳了对方的口味。
隔阂是显示有趣的,比如到广州,我坐进出租车,满耳粤语,根本听不懂,但感觉我真正到了广州了,什么都不一样,我很兴奋,希望每个地方都不一样才好,这是我的心情,如今大陆每个城市,差不多都讲普通话,风景越来越一样,旧房飞快拆除,新楼飞快建立,传统旧影飞快撕去,担心到哪一天,我就像一个旧苏联电影的醉鬼,晚上回家,误入另一个一样城市、另一座一样的居民大楼、拿出一样的钥匙、开了一样的门锁、进入一样的房间、坐下来看一样的电视……
所谓的隔阂,是需要时间,需要建立温湿度管道那种、更为频繁密集的互通,消弭的同时,也该产生新的隔阂吧。
此外的具体发现是:台湾的馄钝和上海完全不一样。
台湾有无数传代的美食小馆子,大陆也曾如此,消失多年,如今重建,不知是否可以传代?媒体小记者这样提问,也许,是真不清楚它们开开停停的原因,我晓得这种小馆要传代,铺面必须永久的属于私有,否则是不可能的。
我一直的感觉是,最显眼的隔阂,是繁、简字体的隔阂。
真心希望这宝贵的隔阂,一直保存下去,才能真正显露汉字的美丽。
某某自来水业务系统,是一套适合各种规模自来水公司的网络版自来水多种类业务管理软件。根据各大自来水公司存在的问题和需求自主...
某某自来水业务系统,是一套适合各种规模自来水公司的网络版自来水多种类业务管理软件。根据各大自来水公司存在的问题和需求自主...
某某自来水业务系统,是一套适合各种规模自来水公司的网络版自来水多种类业务管理软件。根据各大自来水公司存在的问题和需求自主...
某某自来水业务系统,是一套适合各种规模自来水公司的网络版自来水多种类业务管理软件。根据各大自来水公司存在的问题和需求自主...